最近，一首名为《奢香夫人》的歌曲火爆全网，迅速冲上百亿级播放量。这首由著名音乐人张超创作的歌曲取材于我国元末明初杰出女政治家奢香的故事。让我们一起走进—
位于大方县奢香博物馆的奢香夫人雕像（毕节试验区 朱 欣 张 宇 摄）
历史人物既属于历史，也属于后世。正如著名作家、贵州省政协原主席龙志毅同志在撰文推荐《水西简史》的时候所指出的那样，有的历史人物，生前充满争议，身后几百年、上千年，也不能盖棺定论，曹操是这样，奢香（1358-1396）也是这样。不过，由于生前地位不同、事迹有异，对奢香的评价似乎比曹操又要单纯一些，历代政府对奢香的历史功绩都是持肯定的态度。
正因为如此，历史的奢香与奢香的历史逐渐被政治家、文化人和专家学者所关注和讨论，观点并不完全一致。历代政府的迭次褒扬，文艺作品的大力渲染，使奢香形象逐渐光明、正义、伟大起来，其维护国家统一、维护民族团结、开发开放西南的爱国主义精神普遍得到人们的赞誉，以致于在人们的心目中，奢香夫人成为了一个完美的形象。
其实，熟悉历史发展规律与文艺发展规律的人都知道，一个伟大的政治人物，并不一定是完美无瑕的。他（她）之所以伟大，在于对历史发展的推动和对人类发展的贡献，而不在于是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圣贤。对历史的奢香和奢香的历史作一下简要的考察，也许会让我们更加明白这个道理。
历史的奢香
关于奢香的记述，历史资料十分稀少，无论是明朝的《明实录》、明代作者的个人著述，还是彝文史志当中，记录十分有限。但是，作为距离奢香生活的年代较近的史志或记述，却是较少主观色彩而离事实比较贴近的资料，对研究奢香比其他材料更为重要。
明代田汝成《炎徼纪闻》中记述：“奢香者，贵州宣慰使霭翠之妻也……霭翠仕元四川行省左丞、兼顺元宣慰使。洪武四年，与其同知宋钦归附，高皇帝嘉之，以霭翠为贵州宣慰使，钦为宣慰同知，得各统所部……时都督马烨镇守贵州，以杀戮慑罗夷，夷畏之，号马阎王。霭翠死，奢香代立。烨欲尽灭诸罗，郡县之。会奢香有小罪，当勘。烨械致奢香，裸挞之，欲以激怒诸罗为兵衅。”这是最早记述马烨越权处罚奢香以图挑起战争的资料。在《炎徼纪闻》中，同时记述了这件事情引出了宋钦妻刘氏代为上诉到皇帝朱元璋那儿，皇帝召见奢香，问明情况，同意处罚马烨，问奢香以何为报，奢香以“愿为陛下刊山开驿传以供往来”为报答。朱元璋召回马烨询问，马烨“一无所答，第曰：臣自分枭首久矣！太祖怒，立斩之”。随后封奢香为顺德夫人，刘氏为明德夫人。奢香回来时，朝廷“命所过有司，皆陈兵耀之。奢香既归，以威德宣谕罗夷，罗夷皆帖然慑服。奢香乃开赤水、乌撒道以通乌蒙，立龙场九驿，马匹禀饩，世世办也”。
明代郭子章《黔记》中有《大明霭翠》一节，专门记述了霭翠与奢香的事迹，其中记霭翠的部分专门谈到了霭翠上奏朝廷要讨平境内不服从官府的部落的情况，而记述奢香的部分与《炎徼纪闻》相同，都谈到了“奢香有小罪，当勘”，而马烨则借事激打奢香挑起兵衅，最后受到朱元璋处斩。奢香则受到了崇高的礼遇，从此威服西南。
奢香夫人画像（资料图片）
明代曹学佺《贵州名胜志》中的“宣慰使司”一节中，记述了水西元初到明初的情况。谈到奢香时，同样记述了“马烨以小罪致香裸挞之”，后“太祖召烨斩之”，并且封赐奢香等情节。
在《明实录》中，直到洪武十七年二月乙亥（1384年2月28日，农历二月初七）才出现有关奢香的记载：“贵州宣慰使霭翠妻奢香率所部土酋来朝，贡方物。诏赐文锦、绮、帛及珠翠、如意冠、金环、文绮袭衣。”洪武二十年（1387）十月癸酉：“贵州宣慰使霭翠妻奢香等进马二十三匹。”洪武二十二年（1389）三月壬午：“贵州宣慰使妻奢香遣把事阿白等进马，赐钞有差。”洪武二十二年十一月壬午：“云南水西土官遣使进马。赐其使人、把事、通事钞有差。”洪武二十五年（1392）正月乙未：“前军都督佥事何福讨云南都匀所部九名九姓等处及毕节罗罗诸蛮，克之，诛其叛酋，安辑其民。……时，福又遣人（奏）故宣慰使霭翠妻奢香，亦桀骜不服，请并讨之。上以其非稔恶，不许。”洪武二十五年十月庚申：“水西宣慰使奢香遣其子妇奢助，及其把事头目允则、陇住等来朝，贡马谢恩。诏赐奢香银四百两，锦、绮各十匹，钞五十锭。奢助、允则、陇住等锦、绮、钞有差。”洪武二十六年（1393）正月丁未：“水西女土官奢香、平茶洞长官杨再胜、楚雄府同知高政，芒部军民府女土官、金筑安抚司、平伐长官司，各遣使贡马及方物。”洪武二十九年（1396）八月辛丑：“贵州宣慰使安的贡马，谢恩。以安的母（按：即奢香）死，朝廷遣使祭之故也。”
清代人关于奢香的记述，与明代的记述出现了明显的区别。其中，张廷玉等主编的《明史》中，对马烨与奢香矛盾的记述，在用词上与其他资料的记述有很大不同：“都督马烨欲尽灭诸罗，代以流官，故以事挞香，激为兵端。”朱元璋“召烨还，罪之”。在明代人资料中出现的奢香有“小罪”的说法，在这里记录的是“以事”，可见奢香是否真的有罪，尚存疑问，需要考证，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许就是马烨捏造的罪名。同样，在明代人的记述中，朱元璋是将马烨处斩了，而在《明史》中，则是“罪之”，与处斩有很大的区别，斩或不斩，都有疑问。清代的田雯在《奢香论》中，对马烨与奢香矛盾的记述与《明史》大致相同，指出是“以事裸挞奢香”，但是对朱元璋处罚马烨，却承袭了处斩的说法，即“乃召烨数其罪斩之”。这其中，史家与官员、文人对马烨挞奢香事件造成的后果即如何处罚马烨的问题上，出现了不同的说法，也体现了不同的态度与愿望，史家称朱元璋对马烨只是“罪之”，而在官员和文人那里，基本上是一边倒的“处斩”。
古驿道（资料图片）
再来看一看彝文史籍中是怎样记述奢香与马烨事件的。成书于明末清初、由热卧摩史益果那埃拔编纂的大型彝文史籍《西南彝志》中的《德施氏源流》中，有这样的记载：“明洪武之世，霭翠君主者，归附明王朝。洪武皇帝说：他是个忠臣。赐红印手本，封给了官爵：贵州宣慰使。他受封回来，管水西地方，设衙于古糯，各宣慰之首。霭翠升天了，妻奢香代立。皇帝的使臣，贵州都指挥，又叫马都督，来奢香之地。城乡的人说：这马都督啊，手段很毒辣，他辱打奢香，想激水西反，以引起兵祸。奢香不愿反，宋妻刘淑贞，二位来商议，控诉于洪武。洪武帝说道：马都督无礼，撤职而诛之，给你报了仇，该如何谢我？奢香奏本说：我阿哲地方，愿纳贡归附。输军粮赋税，驿道我来开。洪武皇帝说：这是个忠臣，赐袭宣慰使，给印信手本，封顺德夫人。”彝文史籍中的记载，与汉文史志记载的情况基本相同。
把明清时期的史志家和官僚们对奢香与马烨事件以及何福想要讨伐奢香的记述进行对比，对这件事情的评价观点就更加明白地显现出来了。
通过对比可以看出，随着历史的推移，奢香受到马烨不公正处罚的原因，除了郡县水西地盘的大前提外，从明代时期的众口一词的有“小罪”，变成了清代时期一致的“以事”。而明太祖对马烨的处罚，在明代的记述中一律都是“斩之”，清代所修的《明史》则记述为“罪之”，田雯则认为是“斩之”。“罪之”可能是“斩”，同时也不一定是“斩”，用词比较宽泛。后来有的专家研究说，在其它史料中，发现过马烨被从贵州召回朝廷惩罚之后，还有在陕西任过职的记述。
如果略去诸多细节不去考究，从明代开始，以朱元璋为代表的政府，对奢香的抉择是给予正面回应的，也是给予高度评价的，并且给了很高的荣誉。而对于马烨的所作所为，则都是一致的给予否定，认为应该给予定罪、处斩。民国时期，赵尔巽主撰的《清史稿·土司传四·贵州》中，对奢香的评价是：“明霭翠、奢香最为效忠。” 这就是历史的奢香，她一开始就是在与马烨矛盾斗争的抉择对比中走进历史的。
奢香的历史
奢香通过向明太祖朱元璋告御状战胜马烨之后，不但获得了极高的奖赏被封为顺德夫人，回来路上“所过有司皆陈兵耀之”，而且在西南各族土司中的地位极大地提高了。从这个重大历史事件开始，奢香在完成开通九驿的历史大任之后，在农耕方式、教育、文化等方面大力向汉文化学习，推动了贵州地区经济、文化的大发展。 从此，奢香既走进了史家们的历史，也走出了书本的历史，开始创造自己的辉煌形象。
古人有“文以载道”的传统，因此对自己文章所记述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采取的还是“求真”的态度，这是后来的研究者得出“六经皆史”看法的依据。因此，关于奢香的史实资料、文章，无论是明代写作的还是清代写作的，无论是汉文史志还是彝文史籍，大抵都是可信的。这些都可以看作是保留“历史的奢香”的主要依据。而古人还有“诗言志”的传统，借助诗歌抒发胸中志趣，这些诗歌中有大量的怀古、咏怀古迹等，是借助古人、史事发表自己的好恶感情和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评判。从明代开始，就有了以奢香史实为题材抒发情志的诗歌。清代则更加多起来，直到当代还有许多歌咏奢香的诗词等文艺作品。
贵州宣慰府议事大厅（资料图片）
在没有影视、网络等媒体的时代，纸质文稿中，诗歌传播的速度和力量都是很大的。明代开始的诗歌歌咏奢香事迹的作品，不断产生、增加，影响力也越来越大。明代的吴国伦、卢安世，清代的李銮宣、钱青选、潘石舟、陈匡世、程恩泽、吴嵩梁、黄宅中、姚柬之、简贵朝、余上泗、余家驹、安家元、傅汝怀、张琚、周婉如、陈治、徐彬先，民国的李芳、吴鸿熙、王宝珩，当代的许多诗词作家，都有大量歌颂奢香的诗词。 这些作品，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感受，同时歌颂了奢香对维护民族团结、国家统一、开发西南、开放地方、发展教育文化等各个方面的伟大历史贡献。
除了骚人墨客的诗歌在纸质上传播之外，民间口碑的力量更是强大。奢香逝世后，由于她的贡献和人格魅力的影响，大量的民间传说产生且不断传播，从不同的侧面突出了奢香美丽、善良及善待人民、为民请命、惩处邪恶、为民办事、公正无私等光辉的一面。这些传说有《上京告状》《济火庙训子》《奢香岭》《飞越马》《绣花崖》《玉龙坡》《访马店》《选马进贡》《朵泥桥》《公鸡山捉妖》《抢才子》《一碗亭》《不准偏寇鸡叫》等，基本上都传播了奢香的正直、忠诚、公平、智慧等正面形象。
进入现代、当代，影视戏剧和小说作品中的奢香开始出现。这些作品，最早的是现代教育家黄齐生先生所编演的戏剧《奢香夫人》；较早的还有当代俞百巍、朱云鹏编剧的黔剧《奢香夫人》；之后，以黔剧为基础，由朱云鹏、陈献玉、汪远编剧，陈献玉导演，胡尔西德·吐尔地、达奇、于敏、李少雄、王春丽、郗雷主演的宽银幕电影《奢香夫人》，在观众中引起了良好的反响。嗣后，陈乐光的30集电视连续剧《奢香演义》于2003年出版了剧本。苏晓星的话剧剧本《大明皇帝与彝家女杰》，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但没有排练公演。由欧阳黔森主撰、宁静主演的28集电视连续剧《奢香夫人》已经公开播放。因此，目前关于奢香夫人的影视文艺作品，以黔剧《奢香夫人》和电视连续剧《奢香夫人》的影响为最大。欧阳黔森还根据电视剧本转写成长篇小说《奢香夫人》，此前有苏晓星的短篇小说《少年奢香》，此后有吴勇的长篇小说《大节千秋》，都是写奢香的小说。同时，有关奢香的歌曲也开始创作、演唱，至少有5首以上以奢香为名的歌曲在传唱。
与文艺作品赞颂奢香同时出现的，是专家学者对奢香的研究。从排演黔剧《奢香夫人》和修建奢香博物馆开始，对于奢香的研究正式进入社会视野。1993年贵州省编辑了彝学内部资料《奢香夫人》，1996年奢香博物馆开馆时举行了相关的研讨会，内部出版了论文集。2007年大方县举办了第一届奢香文化节，2009年举办了奢香文化论坛并编辑了论文集。余宏模专著《奢香夫人》作为“彝族文化丛书”中的一本出版，又进一步推进了奢香研究向纵深发展。2011年，《水西简史》的出版是水西和奢香研究一个标志性的成果，这一成果获得了贵州省第十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
尤其值得重视的是，在早年由人民日报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全国各省市自治区概况丛书”《贵州一览》、贵州人民出版社编辑出版的“贵州省初中乡土教材”《历史》、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编辑出版的“爱我中华少年知识丛书”《爱我中华，爱我贵州》和《中国通史》等大型历史书籍，都有关于奢香维护祖国统一、维护民族团结、发展地方经济文化的高度评价。这些具有权威性的对奢香的记述和评论，其影响超过一般的史料记述和文艺作品的演绎。
《奢香夫人》剧照（资料图片）
至此，奢香已经全面进入当代视野之中，特别是贵州和毕节，谈到历史、谈到文化、谈到旅游、谈到文艺，几乎离不开有关奢香的话题。奢香已经从历史中走来，渗透到当代毕节人、贵州人乃至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之中。
历史与奢香
考察历史，研究奢香，分析历史的奢香与奢香的历史，体味人情世态，讨论历史发展，可以发现，历史对奢香是十分残酷和苛刻的。在那个发生着改朝换代的重大历史时期，时势并没有赋予奢香多少有利的条件，夫死子幼、位重年轻、事大力孤、势危心瘁，一个年轻女子独自支撑一个危如累卵的局势，稍有不慎，抉择错误，就可能万劫不复。然而，有了奢香，历史是幸运的，奢香以其宽广胸怀、超人智慧、勇毅果敢、忍辱负重体现出的雄才大略，改变了历史、改变了贵州的发展进程，从而赢得了后人的尊敬和膜拜。有了奢香就有了新的历史，在时代发展的进程中，奢香不断得到了政治家、文化人特别是广大人民群众的高度认同，许多官员和文人拿起笔来，挖掘奢香精神，赋予其不同的意义，给予其久远的生命力，释放出各取所需的正面价值，让奢香形象一步步高大起来、辉煌起来，甚至成了完美无缺的英雄，许多可能存在的性格缺陷或者行事瑕疵，从此就埋藏在历史的深处了，以致于即使有专家学者提出些许疑问，微小的声音也淹没于巨大的歌颂和赞美的和声中了。从这个角度上说，历史是公正的，奢香是幸运的。（作者系贵州省彝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彝学研究院院长、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