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伯泉（1882—1946），名明达，字伯泉，号文煚（读“炯”音，意为日光），出生于毕节县（今七星关区）城关书香门第，清末考取秀才，以书法尤其是“左书”著名——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12月出版发行的《毕节地区志·人物志·熊明达》内，谓“明达以行书、草书、楷书闻名毕节，且左右手均能书写，尤以左腕书写著称”。

名师出高徒的科举秀才

熊伯泉少时曾拜举人洪孟清为师，学习书法异常勤奋，进步很快。

尽管熊伯泉只比周素园小3岁，但他一度曾为周素园门下弟子，彼此有师友之谊。2019年6月出版的《周素园年谱》内记载，1898年夏天，“贡生”周素园曾在家中办过私塾，学生除外甥杨啸鹤、杨晓嵩和侄儿周国章外，还有沈春圃、熊伯泉等。“是时余方笃志向学。乡僻无师友，独与生徒私居讨论。考之以历史之故，准之以瀛海之谈，约之身心之间。”光绪二十年（1904），在《答杨晓嵩书》中，周素园“既痛吾身之无闻，思欲得二三同学，黾勉奋飞，振拔树立，以弥吾缺，而张吾军”，也曾将熊伯泉列名于“所极不忘”的“二三同学”之一。

在毕节城，熊伯泉书法成名甚早。周素园曾在1915年所作的《复沈春圃函》中，盛赞熊伯泉书法“秀劲”，并推荐他为这位秀才弟子书写其母碑文——自己撰写的《路夫人墓表》：“若察其可用，熊伯泉书法秀劲，即可烦其一挥。惜乎吾乡石工，镌刻未见精审。倘伐石有待，即用宣纸加乌丝作楷书其上，悬之厅事，亦美观也。”此时熊伯泉才33岁。

熊伯泉书法作品（资料图片）

受洪孟清、周素园等名师熏陶勖勉，熊伯泉不仅字写得好，而且擅长文章、对联写作。2002年8月出版的《中国对联集成·贵州毕节卷》366页，在聂肇基老人提供的毕节一小校史资料《第十章：文艺志》内，均收录《代作王氏丧堂联》或《熊伯泉撰王氏丧堂联》一副：

伯等四人，年均四纪，念儿父又值四纪而殂，何四数不利吾家，直使四面思维，四周莫解；

难多一世，苦历一身，承先业以惟一峰是赖，应一切庶能如愿，谁知一福未享，一旦云亡。

长联对仗工整，平仄谐调，以儿子的口气，为一个48岁去世的父亲作挽联，悲悯这个弟兄5人都死于48岁的家庭的不幸，尤其惋惜这个“承先业以惟一峰是赖”的一家之主……上联6个“四”字，下联6个“一”字，堪称绝对。

开基盖三百年于兹，念相业通明，光昭家乘；

缵绪历十二世以降，愿云仍鼎盛，秀甲乡邦。

奂叶继簪缨，南诏勋华绳祖武；

蒸尝隆俎豆，西黔兰桂振家声。

在七星关区长春堡镇王官社区翟家湾，在高埂、湾子两个村民组几户村民家中，至今还散存着熊伯泉48岁时书写的这两副楹联，还有“明迁黔翟氏始祖……之神位”等8块“神主牌”。

笔者知道“熊伯泉”这个名字时，还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学生。我父亲1949年前曾在“翟氏宗祠”里读过也教过几年私塾，毛笔字在我们当地小有名气。每每教我写字，他就会提到“熊伯泉”“熊秀才”：“当年我们翟家湾修祠堂，特意从毕节城请熊伯泉熊秀才来写字，大字一个字一斗米，小字一个字一升米！熊伯泉写字，是出了名的‘左推’——用左手写字，一个一个地把字‘推’出来，字字颜筋柳骨，一笔不苟……”1930年，族人修“翟氏宗祠”时，我父亲11岁，刚发蒙读书不久，有幸见过熊伯泉“左推”写字，大饱眼福，从此念念不忘。

1958年，翟家湾六立五干的“翟氏宗祠”被拆毁，桌椅板凳被运送刚创建不久的朱昌中学，房梁和房顶被运到清水塘原“杨家祠堂”改建粮库。熊伯泉为“翟氏宗祠”所书楹联5副，现在只剩下2副；所书景、崇、程、秉、方五代“神主牌”近20块，现在只剩8块；所书“大石王（望）柱”和“四棱碑”碑文等，笔者多年来遍寻不得；所书“俎豆馨香”擘窠大字匾额，被笔者一个不识字的木匠堂哥一分为二改成了一张大饭桌——当年族众用4斗大米换来的那4个金贵大字，被他用推刨推得干干净净！

余达父坟墓及墓碑，坐落于今七星关区大屯乡上黄组一条公路旁不远处，早在1993年8月就已被列入《文物保护单位名录》。其千字碑文为周素园亲撰，熊伯泉书丹，堪称作者、书法家的“合璧”之作，具有很高的历史文物价值。

众体兼擅的独特书艺

2002年8月出版的《中国对联集成·贵州毕节卷》（上）插图彩页部分，有一幅“熊鹤轩供稿”的熊伯泉行草书作照片：“政用疏通合典则，地将清秘任贤才。”落款“叔文先生指正，伯泉弟文煚左书”。“政用疏通合典则”出自《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地将清秘（原诗句为“切”字）任贤才”出自《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都是晚清进士钟德祥集杜甫不同作品中的诗句构成的对联，用来赠送政府官员恰如其分。

在毕节一小校史资料“第十章：文艺志”内，尚有四幅熊伯泉书作照片：除“政用疏通合典则，地将清秘任贤才”一幅外，尚有一副下联署“熊伯泉”3字及印章2枚的魏碑体行书对联：“铭勒东坡雪浪石；书临北海云麾碑”——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所写《念奴娇·赤壁怀古》里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句；唐代书法家李邕曾任北海太守，后人称其为“李北海”，《唐故云麾将军右武卫大将军赠秦州都督彭国公谥曰昭公李府君神道碑并序》（又称《云麾将军碑》）为其传世杰作，世人将其书法成就与“书圣”王羲之相提并论，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后署“戊午重阳前五日，书以奉访岩先生教正，伯泉熊文煚右手”23字并印章2枚的一幅行草：“王阳明先生云：人之诗文，先取其意。譬若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还有题款“壬戌天中节前五日，书奉访岩先生之命，熊文煚左腕”21字并印章2枚的一幅魏碑体隶书，所写内容为西汉著名辞赋家扬雄为名将赵充国所作颂文局部：“整我六师，是讨是震。既临其域，谕以威德。有守矜功，谓之弗克。请奋其旅，于罕之羌。”

此处“戊午”是1918年，熊伯泉36岁；“壬戌”是1922年，熊伯泉40岁，“天中节”即端午节，而“访岩”在毕节有两位：一位是毕节德沟“亦辋川庄”翰林、少年光绪皇帝老师、徐世昌总统诗文导师的路朝霖（1842—1920，字访岩），另一位是阿市斯栗彝族土目、崇文尚武的杨仿岩（1873—1949，名芳枝，字绍恒，号仿岩）。路朝霖1920年逝世，熊伯泉写左书行草欲交托其后人带到京城，请这位同乡老前辈“教正”，却遗憾没能如愿以偿，作品一直留在毕节；写于1922年的“奉访岩先生之命”左书，应该就是写给彝族土目庄园园主杨仿岩的，误把“杨仿岩”的“仿”写作“访”，残页有几处已破损朽烂。

曾得生前身后名

青年时代，熊伯泉曾到清镇卫城一带教过私塾。返回毕节后，他先后在私塾、女二小、男一小教书法兼国文。“削群雄，秦嬴政。统文字，度量衡。修长城，施暴政。历史上，大暴君……”在教授书法时，他常常将历史、地理教师糜雅凡所作类似3字韵文，择其一二写成楷书，给学生作习字教材，不仅教写字，还传播了进步思想。

1917年底，唐继尧在毕节行营驻留期间，从滇黔靖国联军总司令改任川滇黔靖国联军总司令。在毕节城里，唐继尧曾接受“大夫第”秀才廪生、曾任云南陆军讲武学堂国文教官的昔日同事刘藜青邀请，到当时设在道署（原贵西道道台衙门，后为原毕节地委行署所在地）内的“毕节县官立高初两等小学堂”发表讲话。小学堂贴出熊伯泉书写的两副对联，热烈欢迎此前曾任护国军总司令的唐继尧。第一副对联用拆字法讽刺窃国大盗袁世凯；第二副将袁世凯比作东汉末年的大军阀袁术（字公路，被曹操骂作“冢中枯骨”），将唐继尧比作北宋出将入相、戍边御敌的一代名臣范仲淹（字希文）：

“或”入“園”中，逐出老“袁”还我“國”；

“余”来“道”上，哪堪回“首”问前“途”。

公路冢中枯骨，指洋井底乱蛙，众望属人豪，彼碌碌妖魔，犁头有北；

希文仗剑陵边，戏谑围棋扁贼，民心归大同，喜堂堂旗鼓，步出滇南。

唐继尧特别赞赏这两副为自己歌功颂德的对联，学校便请熊伯泉重写装裱，送至威宁街盐务公所（原毕节地区公安处）司令部厅堂悬挂。唐继尧为之眉飞色舞，曾向护法军政府秘书长、大元帅孙中山专使、时任靖国联军总参议章太炎及其贵州籍弟子平刚等，炫耀过熊伯泉的这两件书作。

残暴倭奴，毁我首都。

莫大国耻，誓必洗除！

立马昆仑顶，精详绘战图。

坚持能不易，终必胜倭奴！

抗战期间，熊伯泉曾将上述韵语写成巨幅书法作品，在自己的住所外面长期悬挂，鼓励毕节同胞，也鼓励南来北往的“下江人”难民，一定要坚持抗战，战胜残暴的日本侵略者，雪洗国耻，表现了一个爱国书法家“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民族气节！

为纪念1937年8月13日爆发的“八·一三”淞沪会战，上世纪40年代初，毕节爱国士绅在砂石路和清毕路交界处兴建了一幢三层砖楼，取名为“八一三大楼”，以上海、江浙人为主体，在大楼内组织时事座谈会、读书会，开展互济活动。“八一三大楼”内，还设有“八一三饭店”，作为抗战荣军（伤兵）的福利产业。为了完成“八一三饭店”5个大字的书写重任，熊伯泉先将几张宣纸铺在地上，再在纸上撒稻谷用毛笔勾勒出这5个字的大致轮廓，待撤去所有稻谷后，再用大斗笔饱蘸浓墨龙飞凤舞一气呵成。1942年春，毕节私立弘毅中学创办之初，其校训“任重道远”亦为熊伯泉书写——1998年8月由毕节地区政协工委编辑出版的《黔西北文史资料》（一），有回忆文章《马正帮烈士与弘毅中学》，作者张以贵对此有以下记述：“校训横额‘任重道远’，是毕节省际书法家熊伯泉老师的题词；对联‘弘则远大， 毅则果决’，是总务主任刘裕远先生的题字。”

1945年1月，周素园、川滇东路运输局局长苏从周、毕节县中校长李仲群、私立弘毅中学校长葛天回、川滇东路运输局顾问周稚九、商界大亨刘熙乙等地方名流，联名举办熊伯泉书法展。这一年已经63岁的熊伯泉莅临现场以左手书写多幅作品留作纪念，所有作品均在书展期间售罄。

熊伯泉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爱人以德，特别重视家风家教。有一寒士拿一字轴，假冒先生之名沿街叫卖。先生见后，将其邀至家中，不仅赠以钱粮，还展纸研墨作书相赠，教诲该寒士应坦诚待人，不可再欺世盗名。他曾书赠长女：“勤俭兴家之丰，逸劳随遇而安。”1946年辞世之前，他还作书训诲后辈：“人生以劳动为本分，以服务为目的，待人要真诚，出言必信，不可撒谎。”

出生在朱昌小屯黄家院子的黄勋章（1909—2000），中年时曾在毕节向熊伯泉学过书法，后来楷书、行书、草书都造诣精深，1949年前所书“毕节县商会”“毕节私立弘毅中学”“义利”“永裕”“泰和”“复隆”“华源”“恒恒公司”等，1949年后所书“毕节汽车站”“毕节烈士陵园”“毕节人民公园”“毕节地区糖业烟酒公司”“百货大楼”“人民剧场”等，都曾是老毕节城脍炙人口的地名和单位。刘熙乙的弟弟刘裕远（1918—1995），在回忆录《不堪回首话当年》的“永裕商店业余读书会”和“《毕节周报》”两节里，有关于熊伯泉及其子嗣的记述：“1940年年初，我下决心利用空闲时间读书，并向本城享有盛名的书法家、‘左书’能手熊伯泉先生求教习字。”“这个报限于当地的印刷条件，只能用石印：雇佣书法家熊伯泉的儿子熊继业来缮写，交由‘文顺堂’石印铺石印。”

熊伯泉给爱儿取名“继业”，应该是有所寄望的。今年已80岁高龄的贵州文史馆馆员吴长生老师，小时候曾见过邻居熊继业的“缮写”之作，对其颇有家学渊源的书法功力赞不绝口。（作者系毕节二中教师、资深文化人）